我开始觉得刚才自己可能想得太美了。我结结巴巴地说:“李主任,什么…什么事?”“记住这不是奖金,奖金以后会发,先发一点辛苦费。”一个信封推到我面前。
“哦!”我如释重负,果然是钱。在我走出大组长办公室时,还是捉摸不透为什么他要我记住这不是奖金。毕竟,这笔钱等于我一个月的工资。今天当班内科医生很反常地空闲着。
她是消化科的医生,我实习时消化科病房负责的主治医生,也是郑为康的妻子。突然我很想念郑为康。如果有什么人可以和我谈谈泰雅,那个人一定就是郑为康。
他会拍拍我的肩膀,哈哈笑道:“没事的,你多心了。”那我会觉得多么宽慰。他的妻子长相一般,但非常娇小,也许不足40公斤,是个象为康一样和蔼可亲的人。我决定和她聊聊,毕竟难得看到急诊内科医生不忙。“王老师,你忙啊?”
“朱夜,你呀?”她用婴儿一样纤细的嗓音说“别客气,都是同事了,不用叫老师。”“你…知道郑老师现在好吗?”
话一出口我就暗骂自己该打嘴,为什么在这家家团圆的时候刺激一个不能团圆的人?她的眼圈稍微红了一下马上就恢复了,微笑道:“谢谢你还惦记他,他很好,说那边一直都很热。”
我不知道应该怎样提起钱的事比较好,她似乎看到我从哪里出来,猜到了我的心思,告诉我这是药品回扣,如果在住院部,这些钱进医院的总帐统一支配,一线工作人员是拿不到的。
而急诊由大组长分配,他通常会留较多的部分直接发给大家。否则急诊正式的奖金只有2、300,谁会安心干这么苦这么危险的工作?强调不是奖金是为了不要等我们回病房了去乱说急诊奖金多么多么多,引起院领导注意。我听了恍然大悟。看到她别的“消化科”的牌子,我又想起了泰雅。
我问:“王老师,什么病会有阵发性腹痛,腹泻后缓解的症状?”“啊,朱夜,消化科实习是不是还要再来一次?”她笑道。我脸红了。离开内科以后确实很少再打开内科书。
她列举的疾病包括炎症性肠病、肠结核、肠癌、类癌综合症、慢性菌痢和IBS。“IBS?国际广播频道?(inter奶onalbroadcastofShanghai)”
“不,肠激惹综合症。(irritatingboweldisease)”“那是什么原因引起的呢?”
“是功能性的疾病,和很多因素有关,多数会被精神创伤的刺激诱发。到底是怎么发病的,现代科学还没有能力回答。你说的那个病人很象这种病。”
我谢过她,回自己的鸽子笼。我想了很久,把所有王医生提到过的疾病往泰雅身上套,觉得确实是这种最象。不知道什么会刺激他。反正下次再也不能压在他身上了。这个刺激显然过于强烈。
后半夜我一直盘算着怎样花掉这笔钱。突然我感到自己多么富有。医院发了我1000元年终奖,加上这1000元,足够满足我最奢侈的幻想,而且可以同时满足2个:手机和VCD机。
我用光驱放VCD很久了,一直想要个VCD,免得过渡消耗宝贵的光驱。至于手机,更是心仪已久,在家上网时不怕没法同时用电话了。家里一直反对我买VCD之类“浪费时间”的东西,干脆买来就放泰雅家里,可以和他一起看VCD,听音乐,就这么定了!一下班我就冲到他家,把这个想法告诉他。
“那不好吧,”他说“如果我们一起用我也要出一半钱。”“不用了,”我说“你攒你的钱准备考执照吧。”
12小时以内我再次犯同样的错误,话出口以后才想到这会伤他的自尊心。我急忙改口:“我用了你家的地方,吃了你的东西,咱们扯平了。”“那好吧。”他说。
我飞快地转动脑筋,想怎样问他过年这几天的安排。美容院过年应该会放1、2天假,尽管他父母和姑婆都去世了,但不知道他还有没有别的亲戚要拜年。“你呆呆地看什么?”他问。“我…我有几天可能要去拜年。”
我想这样说应该没什么问题了吧。他淡淡一笑,说:“我有空,反正除了领班家,哪里也不用去。我年初一和年初二休息,你年初一上夜班,所以我有1天半时间和你一起逛街。怎么,不乐意吗?”
“乐意?当然!”我说,装出快乐的样子。但我心里觉得凄然,不知道他一个人怎样过个年,是独自在美容院看电视?还是在家早早地睡觉?他的家一点也没有过年人家忙碌兴奋的气氛,和窗外晒台上能看到的其它人家恰成鲜明对比。
我想如果他能和我一起回家过年就好了。但是怎样向父母解释呢?他们会允许一个高中也没有毕业还劳教过的没有“正式”
工作的人和我回家吗?他们也许会当面羞辱他,就象许多年前他们羞辱我的没考上重点初中的玩伴。自从那次以后我的这个玩伴再也没有理过我。还是算了吧,不能再给泰雅额外的伤害。
过年总是忙碌的,忙着吃,喝,到处跑,找个理由见见平时1年也见不上也不需要见的亲戚。这些亲戚数目众多,有的到现在我也搞不清和我家到底是什么关系。而且搞清楚了明年过年前也会忘记,根本没有什么意义。
年初二我下了班去泰雅家准备叫他一起去买东西。去他家前我在口袋里塞满了糖果。但敲门前又开始觉得自己傻。
他已经是30岁的男人了,不是3岁的孩子。尽管我特别想带些什么给他让他分享过年的感觉,而且糖果是最容易携带的,可是这真的能给一个孤单的人带来年的味道吗?泰雅听见我的脚步声,来给我开门。
“啊!漂亮!”我叫道。他穿着天蓝色印英文字的套头薄绒衫和牛仔裤,薄绒衫还带着一个俏皮的小帽子,一扫平时灰、黑基调的打扮,连这屋子也亮堂起来。
都说蓝色是忧伤的象征,但他穿蓝色怎么就那么合体,显得明净天真,反而少忧伤气。“这也算漂亮?”他说“过年总不能一身黑。”
“你不是说过就喜欢黑颜色吗?你还说反正都是一个人穿什么也无所谓,自己喜欢就行。这不都是你说的吗?”我滔滔不绝地反驳道。他说:“真是傻瓜,现在我想一个人感觉感觉过年的滋味,不行吗?”
“那,这些给你。”我从口袋里掏出一把又一把的糖,一个接一个象多米诺骨牌一样排在桌上。“老天!你几岁啦!”他说,边说边向厨房走去。
“比你年轻!”我故意刺激他“向你拜年啦。祝你今年行大运,三十而立年,考到执照,中到彩票,明年季氏美容院就隆重开张啦。”他在厨房门口停下,转脸愣愣地看着我,眼睛里有什么东西颤动着。
“泰雅?”我不知道自己又说错了什么。过了良久,他说:“谢谢。我有10年没有拜年了。我也该向你拜年。你最想要什么呢?”他低头沉吟片刻,说:“祝你顺利通过研究生考试,早早拿学位吧。”
他笑了笑,又说:“可惜我没准备什么给你。那么,来,吃年糕吧。”我们边吃年糕边讨论将来的打算。我给泰雅的美容院计划了好几个名字,但都被他否决了。他说听上去太一本正经,太深奥,太俗艳,太老式。
他给我想了好几种发型,供我在拍学位照片时选择。我说即使一切顺利今年夏天我才能开始读,学位照片至少是4年以后的事,天知道我那时候会变成什么样子,也许胖得象半头猪,现在设计的发型那时候一点也不合适了。
再说到时候要戴方帽子,无论头发是什么样子都看不见。泰雅说就是耳后的一丝也会影响整个形象,照片会很清楚,不能放过。吃完早饭时间还早,商店肯定还没有开门,泰雅让我在他的床上先睡一会儿。
我说不好意思我已经是第二次睡你的床了。他说不好意思什么,反正没有沙发,你要睡就睡,否则就睡地板。我把他平时贴身盖的被子叠起来放在脚后,脱了外套盖着他的毯子和床罩睡下。
即使他的毯子上也有他特殊的香气,象一只又一只小手通过我的鼻子一直钻进我的心,在我心上挠呀挠。
我很想抱住他,把头埋在他的头发里,深深呼吸他芳香的气息。但是他不喜欢别人碰他的身体,即使趁机倚在他胳膊上他也会让开,重则诱发腹痛。拥抱他爱抚他都是痴心妄想。但我确实累了,睡神最后战胜了小手们,完全控制了我。
迷迷糊糊时我看到他坐在床对面涂着什么。我含混地问:“泰雅,干什么呢?”他平静地说:“睡吧。”将近中午泰雅叫醒了我。我们骑车出去。尽管是冬天,今天阳光却很明媚,有点春天的味道。
我们在商场里先逛了唱片柜台。我惊叹:“正版好贵呀!10张唱片可以买一个新的VCD机了。”泰雅说:“所以应该买盗版呀。”我心里一阵难过,又刺激他了!我喏喏地说:“对不起…”
“你怎么有那么多不好意思和对不起?”泰雅快速地打断我“有什么要道歉的?你说的不都是实在话吗?”我说:“让你想起不愉快的事,总是不好意思。”
“这些事都过去了,”他说“就是抹也抹不掉,跟你根本没有关系,何必你也背上这个包袱?呐!有试听机!真不错。”他走到旁边一个单独唱片架前,摘下试听新唱片的耳机,上锁的机盒里CD开始飞速旋转。
他套上耳机,一手插腰一手扶着耳机套,可能音乐很好听,他左脚随着音乐打着拍子,帅气地轻轻晃着头,辫子有节奏地一下一下擦过露在白色棉风衣外的天蓝色小帽子。
旁边一个打扮入时的女孩子看到泰雅,脸上露出兴奋惊喜,悄悄拉拉同伴的衣袖,指指泰雅。
同伴也是个时髦的女孩,看到泰雅眼睛一亮,她们头凑在一起手遮着嘴悄悄说什么。然后同时笑了起来。我心里一动,假装不经意地走过她们身边,随口问:“小姐,你们认识他?”
她们看了我一眼,突然哈哈大笑起来。我被搞得莫名其妙,不知道自己有什么可笑的地方。周围的人开始回头看我们,我感觉自己象个大傻瓜。她们携手走开,扔下几句象是相互悄悄讲但足够让我听清楚的话:“十三点兮兮的,不看看自己什么样。”